🦁🐺🦌
与君世世为兄弟,再结来生未了因。

【苏叶】铸剑•壹

前文:楔子 

原作向连载,全员群像,副cp:姬扬x翼天瞻

本章1.3w字




  北离初年,元日,东市花街。


  苏瑾深缓缓地睁开双眼,环顾四周。


  喧腾的嬉笑声如海浪般涌入他的脑海,小贩用新奇的叫卖招徕着过往游人,一回一转,甜润的歌喉上挑着一抹俏;路过三两个醉酒的汉子,或激愤地谈论着对蛮族连年增加的供奉,或嘬起嘴唇,向结伴出游的仕女抛出几声轻佻的呼哨,惹来一阵似笑非笑的嗔骂,也像是挟着香风。不远处,说书人吊着一口清亮如银的嗓音,吹糖人儿的摊前不时响起孩童的欢叫,赤膊的艺人灌下一口浑酒,从口中喷出熊熊的火柱。明烛照天,流光如瀑,人人都走着、闹着、笑着,手提花灯,穿着崭新的夹袄,面颊被沿街的灯火照得绯红,溢出洋洋的喜色,就连割面的寒风也如春水般温软。


  他有些迟疑地握拳,五指张开,再合拢,这无疑是一双年轻人的手,光滑而饱满,虎口处鼓起铁块般的肌肉,手背上生着五个浅浅的窝。


  接着,他又看向纹有暗花的袖口,紫羔裘、白裼衣,腰间悬着封侯挂印的玉佩与素色香囊,往下是一双厚底的冬青色绒靴,俨然一副世家少年的打扮。自失势后,他已穷困得近乎潦倒,老宅中的字画文玩都渐渐变卖了,继而是家具、衣袍、汤罐与碗碟,早不知多少年没有穿过这样华美而轻暖的冬衣了,没来由地有些羞臊,搔了搔头。


  他前后摆臂,毫不费力地跳了起来,又神采奕奕地跑跳、出拳,迈着轻健而灵巧的天罗舞步,在人群中如飞燕般腾走。若不是顾及身旁的游人与摊贩,他甚至想要拔出腰间的长剑,去斩那独上梢头的月光。苏瑾深释然地笑了起来,信步走入一片翻飞的酒旗,静静地仰望着深黑的夜色,轻哼船歌。过去的时光是那样久,他几乎已经忘却了这种简单的快乐。


  “苏瑾深!”有人在不远处大声地喊。


  姬扬快步走来,在他后背重重地擂上一拳,眼角挤出一抹放浪的笑,勾住他的肩膀,从敞开的衣襟中掏出一个白铜扁壶,努嘴:“我和凌心刚从长庆楼打的青阳魂,还热乎着,不来一口?”


  “瑾深哥,你刚才可吓死我了,”李凌心含糊不清地念着,从他身后探出半个头,慎重地打量了四周,才将猫着的腰背缓缓挺直,囫囵吞下手中的枣泥酥,舔了舔嘴唇,“我们四处找不见你,还以为你让查岗的校尉拿住了。今晚的巡逻,千蠡和轻侯兄都去了,我们几个偷摸溜出来,怕不好解释。”


  “你就是怕你娘知道!”姬扬大笑。


  李凌心被他说中了心事,忸怩地低下头,盯着靴尖的一点残雪。他用脚踢了酒馆门前的雪堆,走了一路,麻布纳的鞋底已经有些发潮。


  苏瑾深默然地凝视着他冻得通红的指尖,忽然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。李凌心永远都像个长不大的孩子,他一定是好奇地捧起了梅梢的雪,所以发鬓间洒满融化的冰珠,厚密的裘衣上也落了一层银子般的飞尘。假如苏瑾深今年二十一岁,他会一丝不苟地为他拍去衣襟上的落雪,温和地责备他的轻率失仪,但他如今已是两鬓如霜的老人了,于是缓慢地伸出手掌,按住李凌心的颅顶,轻轻地抚摸着他柔顺而光亮的长发,一时无言。


  他想起北离十七年的大雪,李凌心此后便消失在了彤云山的腹心。在他失踪的数天前,草原上的流浪牧民目睹了他在北都后方辗转奔袭,带着五千死士,与叶正勋早已冰冷的尸体,漫天的飞雪涂银了他的轻甲与弓刀,像是一夜间老了,白发满头。


  李凌心扯住他的袖口,讷讷地说:“你不开心了吗?我买了枣泥酥和米糕,全都给你。”


  苏瑾深笑着摇头。


  他摸了摸李凌心的额头,为他整理了领口的系带,转身夺过姬扬手中的酒壶,拨开壶盖,举头,将醇香的烈酒一饮而尽。这真是极美的享受,热辣的酒香在唇中溢开,又如刀般细细地剜着喉咙,烧穿心肺,揉入他满腹愁肠。四肢百骸都在明亮而温暖的火光中尽情舒展,面颊不多时便酡红了。


  青阳魂,半杯倒,姬扬也只敢小口细酌。他仰天长叹,用力地抹开唇边的水渍,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,将空空的扁壶抛给姬扬,拍了拍他的肩膀。面对眼前这个豪放不羁的汉子,只要一壶酒、一声叹、一个真切的眼神,其他都不必再多说了。


  “真是好酒。”他低声说。


  苏瑾深有些醉了,暂时忘却了忧愁。嘈杂的人声时远时近,像是沙沙的蚕声,斑斓的光雾迷蒙了他的双眼,一盏盏花灯连成五色的海浪,将他托向云端。此时,四尺的牌匾小得仿佛芥子,一只枯老的蛾子从指间飞过,却如三月的鳜鱼那般肥大。他头昏目眩,踉跄着环顾,目光最终笃定地落在了两片钩连的商铺之间,一小片碎青的石砖,砖缝间斜斜地破出几束枯草,一道瘦长的人影静静地站在光下,寒霜苦重,灯火阑珊。


  叶正勋站在灯下看他。


  他披着一袭苍翠如松的长衣,兜帽垂下,疏懒地藏住一头惹人侧目的白发,在耳畔不经意地泻出几茎,像是被满街的华灯点燃了一般,焕发出灼灼的光彩。他的笑容被这一抹亮色点缀得更加明润,恬然地眯眼,弯着眉,两唇微张,露出一排整洁而显得含蓄的牙。飞旋的流灯不断向行人抛出色彩,原本略显寡淡的五官如同抹上口脂、螺黛,像是散开了寒云川上聚涌的迷雾,余下尽是青春美好的群山。他捧着一摞油纸捆包的糕点,右手提着两盏莲形的花灯,吁吁地粗声喘气,汗水从额角滑下,像是赶了很远的路。苏瑾深不敢与他相认,眼前的叶正勋是如此天真而快乐,而在他饱含歉疚的痛梦里,叶正勋总是凄苦地笑着,面颊上数不清一道道冻裂的青与紫,血肉淋漓。


  “花灯张的生意真是兴隆,我加了十枚金铢,才抢到这两盏,”叶正勋扬起手中的花灯,笑容得意,“可就连南淮也没有这样精美的灯。”


  苏瑾深喃喃地问:“你会不会痛?”


  他意识到自己提出了一个愚蠢的问题。北离元年,叶正勋的官运在新皇帝的拔擢下日渐通达,他不断地得到晋升,在军中积累了斐然的声望,正是马踏春风的轻狂少年,又怎能识得愁的滋味。


  不出他所料,叶正勋错愕地睁大了双眼,拨弄莲灯的手僵在半空,下意识地露出了茫然的神色,歪着头,耐心地等他开口。他的笑容依旧是那样明朗,脸颊微红,下颌与颈肩有着圆润的弧度,在这这个欢畅而快意的夜晚,伤病和死都还与他有着遥远的距离。


  苏瑾深的醉眼朦胧了,他颤抖着,向叶正勋伸出双手,缓慢而坚定地分开汹涌的人潮。他的心脏承受了太多失而复得的欣喜,极不平稳地搐动着,将消逝的激情与活力再一次迸向全身。他几乎是在竭尽全力地奔跑,每一步都比之前更加轻快、有力,所有使他备受煎熬的愧怍、悔恨与悲苦,都像烈日下的露珠一样消散了。终于,他跨越了死的边界,确凿无疑地站在叶正勋面前,品味着在征途中相失的漫长岁月,真正感到了年轻。


  二十一岁的苏瑾深流下了热泪,紧紧地搂住叶正勋单薄的双肩,指尖一颤,而后深长地抚摸着他在兜帽下的长发,以及劲瘦而挺拔的脊梁。他对这个温和随性的男孩亏欠最深。


  “你会不会痛?”这一次,他的声音哽咽了。


  叶正勋不明所以地回应着他的拥抱,安慰的话语噎在喉头,千头万绪,不知从何开口。他惴惴地攥紧了怀中的油纸包,年糕表面的油脂逐渐浸润了轻薄的包装,绵绵不绝地流入他的掌心,苏瑾深的泪水打在他的肩头,像一场滂沱的急雨,也是这样炙烫的,却又格外令他思绪飘摇。他试着开口,声音却先沙哑了,最终只是从唇边呼出一声极轻的叹息,或许,他原本想从衣袖中取出随身的手绢,一恍神,花灯却掉了。他那样心爱的、用十二枚金铢的高价从人群中抱出的玩具,在凄寒的夜风中一滚,闪烁的烛花扑地熄灭了,底座开裂,几片薄薄的花瓣从灯架上垂落,像是一张委屈的脸。


  “你喝酒了啊,”叶正勋嗅出他身上的酒气,宽容地笑了笑,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,声音低沉而柔软,“我闻这香气,像是蛮子的青阳魂,就算有姬大哥那样的海量,也是不能多饮的。好在这酒虽然醉人,却不伤肝。来,我扶你回稷宫。”


  苏瑾深摇了摇头,用手背揩去眼角的泪痕,将合抱的双臂渐渐松开一些,看向叶正勋搂在怀里的油布纸包,已经被他的胸膛挤压得有些变形,千金难换的貂裘也蹭上了脏乱的涕泪,不禁惭愧。他逐渐平静下来,回忆起方才的失态,脸上臊得一阵红、一阵青。以他如今的年纪,这一众同窗故友就像他的孙辈,可他仍要在叶正勋的怀中寻求慰藉,甚至毁坏了他视如珍宝的两盏花灯。


  几声零星的争执打乱了他的思绪,苏瑾深应声转头,只见姬扬将扁壶愤愤地掼在地下,口鼻中喷出一股热气腾腾的白雾,嘴里不断崩出粗野的叫骂,一面梗着脖子,阴恻恻地打量起四周,像是在寻找趁手的工具。他的虎牙枪被长兄夺了去,锁进家族的祠堂,用以新年祭祖,此刻是赤手空拳。李凌心没他嘴尖,索性抓起腰间的长刀,努力地挺直胸膛,在姬扬身后怒目而立,死死地瞪住几个戴暖帽、裹狐裘、神情倨傲的世家子弟,嘴唇紧绷,上下两排牙齿格格打战,像是下一秒就要拔刀而起。


  “你才是兔儿相公,”李凌心指着为首的矮胖男人,浑身发抖,“你们全家都是兔儿相公!”


  苏瑾深舔了舔嘴唇,将叶正勋从怀中放开,上前三步,镇定地立在李凌心身侧,缓缓按下他正欲拔刀的手,又向姬扬斜睨了一眼,示意他放下手中掂量的木棍。后者悻悻地耸肩,他刚从一个表演杂耍的壮汉手中抢过了这把武器,正打算对准其中一个长满秃疮的脑壳。面对苏瑾深无言的劝诫,只得啐上一口唾沫,将二尺的短棍随手抛给驻足围观的行人,拇指朝下,冲一伙纨绔比出挑衅的手势。


  苏瑾深向他赞许地点头,紧按佩剑,从两人正中走出,冷厉地逼视着李凌心先前叱骂的胖子。他是四人中的头领,自然只与对方的话事人交谈,这是街头斗殴的规矩。叶正勋也快步跟来了,三两下整理好凌乱的衣帽,与姬扬并肩。


  “凌心,”苏瑾深不紧不慢地开口,神色从容,“这些人方才都说了什么?”


  李凌心见有人为他撑腰,强横的气势渐渐低落下去,低着眉,忿忿不平地嚅嗫着:“他们私底下说你和正勋哥的坏话,还笑你们是……姬大哥和我都听见了。”言罢,他求证般地看向姬扬,后者有些难为情地搔了搔耳窝,又瞟了一眼身旁的叶正勋,局促地点点头,似乎也羞于说出那几个字。


  苏瑾深笑:“你只管学给我听一遍。”


  李凌心直瞪着黑白分明的眼,张了张口,刚从齿缝里挤出片语,他的脸就倏地烧了起来,头与脖颈往领子里埋得更深,两手紧紧地攥住刀鞘,横抵在胸前,不愿再多说下去了。


  他的举止又在人群中激起了一片轻浮的哂笑,那胖子从袖中取出一方脏黑的手巾,不停地揩拭着额上的油光,颤颤巍巍地捻起两根痴肥如蚕的手指,指了指苏瑾深的面门,又移向缄口不言的叶正勋。其余人也在一旁附和地低笑,以手挡脸,窃窃地用淮安方言交谈。他们大多出身于宛州巨富的家族,世代都是千金一掷的豪商,只觉得太清宫不及登云阁十中之一的精美,帝都中的歌女、暗娼、娈宠,比之千娇百媚的宛州女郎,似乎也都显得呆气。适逢元日,一行人便结伙来花街寻乐,穿着遍身绫罗、兜怀万金的钱票,一路上横行无忌,自然不把几个带刀的少年放在眼中。


  苏瑾深仍只是沉默,将扶剑的手上移一寸,他敏锐地察觉出,其余三人的怒火正随他的压抑而愈加昂然。姬扬捏紧了拳,骨节中爆出清晰的脆响;李凌心则改用反手,将十二斤的重刀扛上左肩,似虎一般险险地蹲伏,这表明他被彻底地触怒了,浑圆的眼中射出一束剜心切骨的恨;叶正勋虚抓着腰侧的名剑紫都,弯弯长眉上仍是漠然的笑意,目光刺向四五个咽喉与心口,睫如震颤欲发的角弓。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苏瑾深,看他绷紧得如同铁铸的下颌,而他在等一个脱闸入海的时机。


  这是他极为得意的“抑战”之道,在行军途中刻意徐缓,兵卒中的躁动按捺愈久,而斗志弥强、军心亦日渐隆盛,就连素文纯所著的《百战韬略》中也未见记载,使他在当世兵家的口中备受推崇。最初却只是在市井与人厮打时的突发奇想。


  今夜他正当青春,只是一个在帝都随波逐浪的金吾卫都尉,麾下未有剑指金帐的风炎铁旅,却也同样不曾流离。他的朋友们仍然鲜活地站在身旁,眉宇飞扬地怒着,纷纷亮出乳虎般稚嫩的爪牙,炫耀一身的力气与武功。苏瑾深忽然笑了,笑得躬下了腰,胸膛也微微颤着。凄惶月、真武侯、大胤李将军,他独身一人地老了半生,竟忘了这些响当当的名号下原是如此顽劣的一群少年。


  被他遗忘的种种往事如奔马在脑海中飞骋,马蹄声声,催着生发的春雷,仿佛那些挥师踏破的关山都化作了一场烟雨,他们还困在这座消磨志气的大城里,夜复一夜,做着有关朔漠与风沙的梦。


  “好啊!”他在心底这样说。


  这个以军威凛然而闻名的老人暴呵一声,轻捷地拧转半身,左腿提膝,借着猛然蹬踏的力量,右脚背如蛇首一般蹿起,不偏不倚地踢在那胖子的手腕,将他撞得一个趔趄。来不及张口谩骂,苏瑾深的一记重拳紧接着便落在了低塌的鼻梁上,擂出一泡紫黑色的污血,淅淅沥沥地泼出二尺多远。


  叶正勋和姬扬见他率先发难,也迫不及待地卷起袖管,纷纷将手中拎的抱的物什甩在一旁,从胸中发出尖促有力的呼吼,笔直地扑向或惊或怒的人群,转瞬便撕裂了匆匆架设的防线。两人配合得极有默契,姬扬空手发拳,每一拳都精确地击在胸膛正中,由他先将哗然拔刀的两三人打翻在地;叶正勋则在惊乱的人丛中穿插游走,手腕一抖,将紫都的寒锋堪堪压回剑鞘,转而从篾匠的笸箩里抽出一捆薄而锋利的竹条,在防备薄弱的面、臀、脚踝处连番抽打,逼回试图从两翼窜逃的零星几人。破空的厉响愈发稠密,像是在羊群中挥打长鞭。


  霎时间,拳声、鞭声与遍地的痛嚎不绝于耳,十数人的帮伙已被他二人不徐不疾地清倒了大片。有几人横躺、几人窝缩一团,皆捂着高高肿起的伤口,连跌带爬地远离了这两个激奋不已的少年;剩下仍有侥幸站立的,也都像骇破胆似地定在原地,嘴唇翕动,竟连话也说不出了。


  姬扬似乎想起了什么,自人群中快步折返,一把拽起掩面嚎啕的胖子,向他脸上响亮地啐出一口浓痰,用靴底涂抹均匀,抬脚踹远。他一拍胸脯,又重重地捶了捶叶正勋的后背,冲他咧嘴一笑,俨然一副街头流痞的凶顽模样。


  叶正勋一怔:“多谢。”


  李凌心时刻挂虑着周遭的态势,瞧见几顶垂缨的兜鍪从街尾慢腾腾地浮来,像是耗子遇了猫,不由得浑身一悚,急忙将大显峥嵘的长刀藏在背后,惴惴不安地拨弄着环首上的红绳,抻长脖子,频频地仰头张望,故而比旁人都慢了一拍。


  等他回过神来,叶正勋和姬扬正一拳一脚地痛殴着抱头讨饶的阔佬,对巡防卫兵的迫近浑然不觉,自然也听不见李凌心忧急的呼喊。他急得眼眶通红,暗暗地咬紧了牙,又想去扯苏瑾深的衣角,后者却也孑然地立在街心,用靴头在躺倒的人群中逐个翻拣,在一张张涕泪纵横的丧脸上补以鞋印,利落得如同俯身刈麦。他拼命地挥舞手臂,向着正在兴头上的几人连声高喊,却像是一片惶然飘摇的小舟,旋即被滂湃的声浪吞灭了。


  金吾卫与五城治防司的官兵离他们愈发近了,为首的瘦高男人厉声呵退了好事的看客,几个强健的士兵纷纷用手拨开两侧行人,肩与肩衔作长蛇,在熙攘的人潮中挤开一条迂回的小道。李凌心猛然认出了其中一个阔脸的青年,不由得轻骂一声。这面貌忠厚的小子在稷宫中是一大害,平日专挑同僚的错处,再暗下里报给顽固而苛刻的稷长,像是在心上凿了百十个通气的眼儿。他们本就是从值守的队列里私逃出来,又犯了不得掌铁的禁律,若是被他就此捉住把柄,不免要断去几个月的薪俸,或责令禁足、抄写书卷,各自回家中还要再受责罚。


  “杀人啦!杀人啦!”


  那胖子也像是认准了一行神情严峻的官兵,一边紧紧地掩住鼻梁,扯开如破锣般的嗓音,跌跌撞撞地向四散的人群奔去,却又像被方才的一记直拳击昏了头,竟慌不择路地跪在了李凌心的脚边,仍把他当做是官爷,如捣蒜般地连连叩首,口中喃喃着自己平白蒙受的冤屈。


  “去死!”


  李凌心嘴角一颤,手中的钢刀就要劈头挥下。


  苏瑾深悄然曳步到他身侧,皱眉,不动声色地钳住李凌心的手腕,又以手肘抵着他的腰眼,一拽一拉,使刀尖分毫不差地对齐鞘口,缓慢而坚决地将三尺的长刀一寸寸推回鞘中。李凌心的腕力大得惊人,又正是十七八岁的年纪,便像初生牛犊似的无所忌惮。苏瑾深颇为镇定地抽回手腕,却不禁暗自咋舌,浅浅地捏了捏酸软的腕骨,觉得五指也被他震得略微发麻,只得摇头,自嘲地笑笑。


  他头也不低地将胖子踢翻在地,却同样不向金吾卫们集结的方向仰首张望,反倒赞许般地摸了摸李凌心的额头,柔声问他:“从此处步行到泺水两畔,不计半途拥塞所耗的时间,最快需要多久?”


  李凌心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,却也不多追问,旋即埋头默算起来,口中低低地诵念着时断时续的演算步骤,以指节轻叩刀柄的铜环,不出片刻,便欢欣不已地轻喊了一声,猛然抬头。阴鸷的神色已经从他的眉间荡然消退了,转而浮现出鲜花般的微笑:“道余百丈有四,街上估摸七八百人……一刻钟的时间足够了,还赶得上子时的烟火表演啊!”


  “那便对了!”苏瑾深拊掌大笑。


  他弯腰拾起叶正勋丢弃一地的篾片,取其中完好的几支对折数次,又扯来道旁的枯草作绳,逐渐捏成一捆长约二尺、边沿锐利的竹箭,在手中掂量一番,直勾勾地望向金吾卫中的领头,挑衅般地咧开嘴角,在众人惊愕的注目中踏步上前,将箭头瞄准头盔一侧的护耳,展臂舒肩,朝那张干瘦而黝黑的脸孔笔直地掷出。然而,就地取材的劣品毕竟不能同真正的箭杆相比,苏瑾深也未尽全力。几根竹篾在空中划出一道颤巍巍的弧线,无力地栽在领头的身前一寸,如一尾活鱼似地微微挣动,终于在一道道冰冷的目光中僵死了。


  而这足以令十几个精悍的卫士齐声拔刀。


  李凌心顿时慌了神,匆忙跟上前去,冷冷地环顾左右,又想要从腰间拿刀。姬扬和叶正勋目睹了他的出格之举,也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,迅速地对视一眼,一个松开提在胸前的衣领,一个将蜷在地上的伤者抬脚踹开,缓缓地按紧手中的武器,一面瞪视着拔刀相向的官兵们,缓步退后,一左一右地站在苏瑾深的近旁,将他牢牢地拱卫在中央。


  姬扬一手叉腰,散漫地抖了抖肩;叶正勋则默默地压下兜帽,将身形收拢成一道狭长的阴翳,察觉到苏瑾深投来的目光,便向他微微颔首,笑容平和而坦率。他们都全然地信赖着这个长兄一般的青年,安然地等候他的指令,毫无畏色。


  苏瑾深缓慢地举起右臂,向后招手,如此重复三次后,将五指猛然合拢,化作紧紧抓握的拳。这是胤军通行的命令手语,同时表明出掩护、撤退以及进攻的含义,金吾卫与巡捕们面面相觑,纷纷露出了困惑的神情,不知他究竟想传达什么。而在狮牙会,这一套另类的语言有着更加简明的意义:诱敌深入,待以围杀!


  “跑!”苏瑾深断然大喝。


  李凌心当即恍然,明白了他的用意,一把捞起叶正勋失落在街头的两盏花灯,将赤红色的吊绳缠在掌中,从人群中匆匆折返,将裹在鞘中的长刀大开大阖地挥舞,在拥堵的长街中清出一条阔路。


  姬扬瞥了他一眼,若有所思地挠了挠头,当胸踹倒一个打头的毛脸小卒,劈手打落他持握的长枪,松松地抓在手中,枪挑一线,呵退从四面逼来的卫兵,翻身欲走。临行前,他也煞有介事地蹲下身,从倒地的阔佬中拎出一个,将其簪佩在发间的枫花一把薅下,塞进袖袋里。


  苏瑾深夹在二人之间,正欲攀上兀立在当铺前的铁旗杆,借着身轻的优势在屋檐上飞跑。他再一转头,叶正勋却在人墙中瞧不见了,心中猛然腾起一股莫名的烦躁,不禁沉沉地拧紧了眉。


  这种微妙的感情介乎即将与既已失去之间,无论何时,都像在头脑中蒙上了一层忧悒的雾水,令他难以言明。尽管他早已摸透了叶正勋的秉性,习惯了他的独往独来、寡合离群,以及每每暴虐得如同虎狼的作风 ,像是始终握着一根游丝般的长线,确信叶正勋每一次孤身远走,最终都仍会停息在他的指尖。但他们之间的联系也仅止于此了,竟比缥缈的彩云更易消散。当叶正勋被俘的军报传回雪嵩河畔的营寨,苏瑾深从未像那日一样痛恨自己的愚蠢与狂妄,那些被他视作理所当然的重逢,不过都只是侥幸而已。终于,他耗尽了幸运的次数,于是线断了,轻扬的纸鹞砰然坠地,不再回还。


  “叶正勋?”苏瑾深低声自语。


  无人应答。


  他惶惶然地向着人群大喊:“叶正勋!”


  叶正勋的轮廓在错综的人影中隐约显现了,他的耳尖如狼似地向后微转,两肩颤抖,逐渐放缓了行进的步伐,停在原地,极其滞涩地转过身来,从兜帽中露出一张茫然不解的侧脸。他们之间鲜少用全名相称,苏瑾深的呼唤实在太过迫切、也太失沉稳了,简直不像是他。他将这短暂的失态都归咎于苏瑾深的醉酒,于是殷切地向他跑去,有些局促地笑了笑,放下紧握的剑柄,心怀忐忑地递出了手。


  一片通明的火树下,他的脸颊似乎被灯火照映得微微发红,将其中诚恳的关怀、暗暗萌发的欣喜与一抹难以消释的愁绪,一并印入苏瑾深的眼底。


  与他相比,苏瑾深却显得有些迟疑。他忽然想起阔佬们聚在一起的指指戳戳,以及行人向他们投来的异样眼神,忧心那奚落两人的“兔儿相公”反而得到了证实。他已经太过深切地沉湎于白头老叟的一腔愁思,只恨无法对好友弥补更多,但这毕竟只是他数十年来的愧悔,难与爱慕等同。即使身在幻境,他也不愿赋给叶正勋易于落空的遐想。


  然而,面对叶正勋笔直伸来的右手,他却又一次不决地动摇了。对于扺掌偕行的渴望令他一再昏聩,只好用强颜的苦笑回答叶正勋的不安与憧憬,紧紧握住他颤抖的指节,像是晋北林中的伥鬼,一遍遍地重复着错误的选择,只因为惧怕孤独。于是在旁人看来,就像他自发地牵起了叶正勋的手。


  苏瑾深用力地甩了甩头,将先前的种种顾虑抛之脑后,高喝一声,驱开两侧的行人,在四散退避的人群中奔跑。叶正勋还未像不久后那样一日一新地窜高,仍如嫩柳一般瘦长,步幅也短,被他猛然拽得趔趄了两步,胸中呛入几口冷风,笑声如飞驰的雷电。随着两人的步履愈发统一,凝滞的景象开始飞快地向后远去,渐渐化为一条宛转的长河。两道逆流而行的身影却在此刻无比清晰,缓慢得如同花绽,不染纤尘。他们奋力地迈足步子,跑过一道道连绵不绝的彩棚,冷峭的寒风从牢牢交握的掌心漫过,飘拂起苍灰与铁色的长发,鼓动轻衫。两人身后,卫兵与巡捕徒劳地尖声谩骂,商贩们飞扑向各自的摊位,用臂弯护下琳琅的货品,结队的仕女纷纷抛出手中的花果,却都无法阻拦他们的脚步。


  苏瑾深偶然回首,曳转的光焰在他眼底炸开,叶正勋的兜帽从肩头滑落,素白色的长发如瀑布般流泻,仿佛落日下的屋宇一样温暖。胤喜帝五年,在即将被押赴刑场的前夜,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一瞬的余光。他未曾想过,自己的幻境原来是这样小,小得只剩下两个春风得意的少年。他们就这样不知疲倦地笑啊、跑啊,仿佛能够赛过时间。


  “十三公子——公山先生——”


  李凌心忽而刹住了脚步,从行渐稀疏的青石砖上一跃而起,矫捷地翻过锁船的铁链,站在浅草跌宕的堤岸上,两手拢成喇叭状,朝着一艘徐徐驶来的画舫高声呐喊。姬扬也振奋地举起右拳,向船上的少年武士卖力挥舞,拳中牢牢夹着先前从阔佬头上拔起的枫花,看清那人揉在发辫中的星星碎兰,又索然地垂下了手,装作若无其事地挠挠头,将脚边的碎石愤愤地踢入河中,转而向迟来的两人悠然招手。苏瑾深扬起嘴角,放开叶正勋的手腕,与他并肩站在阑珊的街角,称心满意地展眉。


  “陛下。”


  他整顿衣衫,面朝船首的方向拱手长揖。


  船舷上,一壮一瘦、披挂轻甲的彭千蠡与梁轻侯正想同几人遥遥地寒暄一番,见他恭谨地行礼,也都忽地忆起自己的职责,忙不迭地挺腰收腹,握紧手中的长矛,头盔下的两双眼珠不谋而合地瞄向船头。年轻的皇帝将口中的果核吐在脚边,不耐烦地驱散身旁的宫娥,用手背抹了抹唇角,从坐床的软榻上猛然起身,扑在船首的栏杆上,上半身探出船外,怒气汹汹地向对岸的苏瑾深大喊:“金吾卫都尉苏瑾深、叶正勋、李凌心,虎贲卫令姬扬,擅离职守、结伙寻欢,该当何罪?”


  “臣以为无罪,”公山虚从廊檐的阴影下缓步走出,在他身后负手而立,一挑俊雅的长眉,目光扫过岸上的四人,露出一抹会心的微笑,“元日本就是一岁中最为繁闹的佳节,又正逢陛下除旧布新之时,且看这天启满城,何处不是火树燃天、如狮如龙。几位小将军若是负此良夜,才真当是有罪了。”


  说罢,他抬起手中的折扇,从容不迫地指向远处。一伙声势浩大的卫兵正从长街转角追来,巡捕与几个宛商打扮的青年混杂其中,身后还紧紧咬着许多骂不绝口的小贩,纷纷从各自摊头抄起瓜果、小食、文玩、布匹,急雨般地掷向士兵们的后背,似乎是为被他们途经时掀翻的货摊讨还公道。好事者斜倚阑槛,不时爆发出激烈的喝彩。一时间,悬灯结彩的花街化作了几方混战的斗场,仿佛飞鸿低掠,在无波的湖面上惊起波澜。


  落单的金吾卫们三三两两地聚作一团,后背相抵,暂且拦下骚动的乱民,仍有源源不绝的摊贩被人浪裹挟向前,几人失足,即刻被蜂拥的鞋靴踩倒在地,从肢体交错的缝隙间漏出匆匆几声干嚎,便没了响动。终于,那瘦脸军官领着几个蓬头的卫兵与巡捕,一把扯下歪斜的头盔,愤愤然地从腰间拔出长刀,刀尖挑向制造了这场骚乱的祸首。苏瑾深将拳头凑在嘴边,轻咳一声,与叶正勋四目相交,都难掩眼中的笑意。姬扬更是从鼻中猛地呛出一口飞沫,弯腰捧腹,若无旁人地大笑起来。他的笑声渐渐感染了四周,就连在船舷值守的卫士们也忍不住低声窃笑,幸灾乐祸地等待皇帝开口。


  皇帝一拍栏杆,昂然起身,在船首悠哉地踱起碎步,看向几人的眼神新添了一抹玩味:“这才放你们自由片刻,竟给朕惹出这么大的乱子。看来谢刚羽提议削减狮牙会的开支,不无他的道理。”


  “不过,公山先生说得很好,”他从公山虚手中夺过折扇,在胸前飒然抖开,仰天大笑,眉宇中尽是少年人的跌宕风流,“只有如此飞扬跋扈之人,才配作我白清羽的朋友!若你们都去了灯市巡逻,今夜又有谁来陪我一醉千觞呢?”


  公山虚散漫地笑笑,转而向下层的船夫招手:“放一条踏板下来,让几位小将军上船。”


  梁轻侯猛地一拍前额,丢下长矛,从叠在船尾的匣子中翻出一面崭新的风炎蔷薇旗,迎风展开。其他卫兵也纷纷效仿,将华贵而轩昂的旌旗高高举起。屋梁上下,金涛翻涌,百千蔷薇竞欲盛放,霎时间,通明的河道上燃起了一片花与火的风波。苏瑾深自然而然地拉起了叶正勋的手,缓步走上细窄的踏板,象征皇命与天威的蔷薇旗在两人身后徐徐合拢,在稚嫩的肩头披上一席如火的长衫。摇漾的船棹带他重回了那段不渝的青春,胤武帝从凄冷的病榻欣然起身,不复咯血难眠,在这一夜,他仍还是藏锋于朝的少年皇帝,从桌案上举起金樽,笑吟吟地搂住两人的肩膀,勾起小指,一面斥退躁乱的人群。这便是苏瑾深为一行追兵设下的围阵。


  若干年后,《大胤皇家明镜史》以戏谑的笔调这样描述武帝的出游:帝犹少年,不从左右谏止,独泛舟而游。循泺水一路而下,子时过花街。忽见城中烟火,心大悦,命从者弃金于市,吟诗百篇。苏瑾深在某年深冬偶然读起,心中不由得一动,纷纷的暮雪便白了满山。他们原本也应在那艘满载奇珍的游船上,却因结伴溜去花街,错过了宫中传召,待到意兴阑珊时,便在歌女怀中酣畅地醉了整夜。醒后各自回军领罪,唯独还记得当初罚抄的《揽胜之卷》,以及几人禁足时彻夜畅聊的鬼魅传说了。


  “恕臣……失礼!”


  军官急忙抛下手中的战刀,强按住左右两人的颅顶,翻身下跪,牙床止不住地惊颤。


  他此刻才恍然识出叶正勋的身份:一头灿白如银的长发,腰间赫然佩戴着家传的名剑紫都,无容置疑,这面貌酷似鹰狼的少年正是叶家未来的主人。他出身旁家,实则只是徒有显赫的姓氏,听闻少家主在帝都学习兵法,原本已经做了登门拜访的打算。叶正勋似乎也在一行人中认出了他,试图稍作交涉,却被身旁的青年莫名地出声唤走,无暇回顾。此刻,二人间相隔不过尺水之遥,叶正勋却只是漠然地扫了他一眼,拉起兜帽,继续同身侧的皇帝低声私语。军官双手撑地,将前额伏得极低,不敢抬眼。仅从模糊的话音推断,他在天启的仕途已经昭然断绝了,如注的冷汗于是淋湿了一方碎砖。


  白清羽却是颇感惊奇地眨了眨眼,抓起两人的手腕,打趣般地笑道:“我和公山先生远远地便瞧见你们俩手牵着手,倒像是被铐子锁在了一起。”


  “没有铐子,”叶正勋赧然地埋下了头,额发低垂,眼底像是闪烁着明灭的湖光,“他只是醉了。”


  “兔儿相公!”李凌心仍不忘向颓然的宛商们瞪上一眼,恶狠狠地扬起头,快步跟在姬扬身后,一前一后地使力摆臂,将腿侧的长刀拍打得锵然作响。


  姬扬跳上船头,直愣愣地瞪着迎面走来的羽族少年,嘴唇一张一合,像是要宣泄出胸中那股骂街的混劲儿,却偏偏在此时哑了火,梗着脖子,脸颊因为懊恼与烦乱而涨红了。他颇难为情地扯了扯袖口,将握花的手匆忙挡在背后,目光游移,始终避不开少年别在耳侧的鲜花。花瓣如烛照的黄玉般通明而温润,其下镶饰着鎏银似的萼,一看便知价值不菲,而他紧攥着的枫花早已经有些蔫落了。


  “花!”他忽然气急败坏地大喊。


  翼天瞻用手肘将他一把撞开:“你又发什么疯?这是宁州密林里的珧花,栽种不易,原本是作货币使用的,我离开家乡时,也只随身带了这一朵。就算拿你的虎牙枪和扳指来换,我也不给。”


  “我才不——”姬扬立刻不忿地嚷叫起来,踏前半步,左手紧握成拳,在赤裸的胸膛上猛力捶打,虎目炯炯,一心地瞪视着翼天瞻的双眼,似乎要将沥着热血的心肺掏挖出去,证明自己的清白。


  他的真诚与直爽再一次触动了挚友的心弦。如同他们在稷宫初次相见时那样,翼天瞻轻轻地咽了口唾沫,上身不由自主地向后倾倒,卯足力气,以足面猛地踢向他的脚踵,趁他反应不及,用膝盖抵住乍然踉跄的腿肚,修长的臂膀随即紧扣住他的咽喉,借着一股浑然的巧劲,将他重重地掼倒在地。


  这个来自斯达克城邦的鹤雪士咧嘴一笑,从姬扬手中抢出尽力遮掩的枫花,拍在他的脑门上,舒展肩胛,从背后凝出一双丰满的羽翼,轻盈地踩着船首的栏杆,扬长而去,还不忘向捂嘴忍笑的同僚们一一招手。最终,李凌心紧紧地绷起嘴角,将姬扬从甲板上一把拽起,瞥见他怏怏不乐的神情,急忙背过身,从指缝中漏出几声竭力压低的轻笑。


  “看啊!”


 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吆唤了一声,正在船首谈笑言欢的几人纷纷抬头,不约而同地望向黯落的夜空。绚烂的流火在平原上勾描出万里长路,群星就愈发显得疏淡。随后,伴随一阵震耳的轰鸣,数十道笔直如箭的焰火溯风直上,沉厚的云层骤然洞开,白月倒泻,江心中升起一面粼粼的银光。


  两岸的行人无不屏气凝神,焦躁地凝望着一道道四散飞旋的尾尘,飞入柳梢、照上檐瓦、璨然的光焰渐渐遮蔽了星河,穿透高悬的月光——烟火的盛会终于到来了,携着无与伦比的光与热力,在夜幕中央迟迟绽放。最初是几束灿金色的细线,在半空倏然迸散,化作一场漫天飘曳的火雨。盛大的演出并无停歇,天青、银红、杏黄、绛紫,相继引燃了一方夜空,又在极盛前娓娓地坠落,飞入游人的眉间心头。长街上,卫兵与商贩松开彼此推搡的肩头,呆立在一片堆叠如山的残骸中,共同看向光焰交织的尽头,变幻的流光照映在每一张举目眺望的脸上,仿佛从遍地绮罗间夺去了色彩。


  苏瑾深却摇摇晃晃地推开了旁人的搀扶,只身伏在船舷上,哀愁地抱紧了头颅,泫然欲泣。


  面对叶正勋由衷欣喜的笑容,如同潮涌的悲戚忽然笼罩了他,头疼得像是要从中裂开。他无法将视线从一旁的少年身上挪开,叶正勋用手撑住膝盖,轻而和缓地弓下腰,饱含忧虑地端详着他的举止,不时在他背后轻柔地拍打,从蜂拥而来的侍卫手中接过水袋,推向干裂的唇边,仍以为他只是一时的酩酊。苏瑾深只能看到纤长的鬓发在他身前摇荡,柔光闪烁,像是两道依山环行的溪涧。


  他恍然想起,自己其实并不了解这个素负凶名的男孩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“凄惶月”在他心中取代了叶正勋的本名,成为他始终无法坦然回顾的懊恨与耻辱。然而,作为一个垂暮的老人,他所遗忘的远比想象中更多。


  在他们朝夕共处的头几年里,叶正勋并不总是那样苍白而疲倦的。他也曾经羞怯地吐露过儿时的梦想,谈及自己的家族时,神情中既有惶恐、同样不乏昂首挺胸的自尊。尽管始终如同惊鸟地避让着他人的好意,他仍是几人中最受女孩欢迎的那个,会在酒宴上用足底轻轻地踏出节奏,眉眼低垂,哼着悠长的小调,仿佛云中的溪流那样宛转。叶正勋不只是一个空虚的符号,抑或是供他顾影自怜时频繁舔舐的伤疤,而是曾经鲜明且确切地活着的人。等到苏瑾深如此醒悟时,他却已经在深冬的草原死去,连同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与野心,都将消散在时间的沙尘中,如同一行干涸的泪水。


  数十年来,苏瑾深第一次对他的命运产生了怨恨。仿佛仍是顷刻之前,他亲密地拥抱了叶正勋,牵着他的手,横越长街,似乎刚从过往的悔恨中挽回了什么,死亡却将再一次夺走他们永志难忘的青春。在此之前,他只能恳求这场幻境延绵得更长、更长一些,万里之远,一生也走不到尽头。


  “瑾深,先休息吧,”叶正勋平稳地抚摸着他紧绷的后背,半蹲下身子,将嘴唇贴近他的耳廓,如同哄劝般地低声呢喃,“原来你已经这样累了。”


  苏瑾深轻微地摇了摇头,正欲开口回绝,视野正中却猝然闪过一道亮光,随后便被卷入懒怠而舒缓的昏暗,眼皮松垂,嘴角浑然不觉地张开,意识逐渐变得恍惚,如同绑在腰间的重石,欣然地牵领着他,在两条互为矛盾的螺旋中相拥下坠,一头扎进无光的海底。他忽然意识到,自己酒兴未消,燥热的醉意此时照旧蚕食着他的神志,仿佛有一把尚未打磨的钝刀,挥下、拔起,将心割下一片,嚼咽佐酒,而他却再也无力与之抗衡。终于,他在江水的荡漾中醉倒了,仰面向天,深深地望了一眼随风飞散的烟火,倾入叶正勋的怀中。干爽而温暖的触感随之淹没了他,叶正勋展开双臂,从背后环抱住他,似是将老人心中郁积的悲愁都敛入袖中。


  “睡吧。”他平静地垂下眼眸,话音嘶哑如刀。


  苏瑾深骤然一惊,从叶正勋的怀抱中挣扎起身,下意识地攥住他的袖管,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。他不敢相信那声音竟是从一个腼腆的少年口中发出的,尖锐惨厉,如同泣血的箫声。然而,一阵刺耳的蜂鸣在他的脑海深处缓缓迸裂,伴随着令人作呕的眩晕,就此终止了他的惊骇与迷惘。在他昏昏入睡之前,叶正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腕,掌心微寒,沥沥的浆水从指缝中缓慢滚落,比汗液更加粘稠,好在,苏瑾深仍能够感受到他的脉搏。


  他的第一个梦便这样仓猝结束了。

评论
热度(17)
  1.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野蜂WaSp | Powered by LOFTER